[閱讀與寫作指導]雎鳩之冬-2

第一章：瑤村少女

太行山吹起暮夏之風，風吹過雍城西一片白茫茫的花海，然後沿著渭水，在函谷關與河水交鋒。攀越崤山後，來到洛邑東南一座小村莊外。

村郊外，一個身著麻衣、後扎著長髮，約莫十來歲的少女坐在小丘上。一面優哉游哉地牧羊吃草，一面望著手中的扁葉喃喃低語著。

「呀，起風了。」少女將扁葉小心翼翼地收進懷裡。數一數為數不多的羊隻，這些小羊可是冬天的寶貝，羊毛可作衣、羊肉可作食。

「四、五、六……嗯？」少女怎麼算都是少了一隻，她站起身來，伸伸纖細的脖子，睜著大眼望呀望的，卻還是沒瞧見那隻淘氣的小羊。

「咩！」突然，少女身後一股力量推擠，原來是少了的那隻小羊，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少女的背後。

「呀，原來你在這！」少女鬆了口氣，「差不多該回村裡啦，師傅在等著哩！」

小羊用力地咬起一口地上的青草，斜睨著少女，眼裡似乎取笑著她的大驚小怪。

×××××××××

瑤村是一個只有十數口人家的小村莊。

春耕、夏耘，即將入秋的季節，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收成。今年的收成比以往幾年好多了，農民們不禁期盼著這個豐衣足食的冬天到來。

「師傅！師傅！」少女一面趕著羊群，一面喊著。

師傅的先祖，原是齊國身分高貴的諸侯之裔，但貴族、嫡長之間的權力鬥爭，讓師傅看盡了世間生死。最後他逃出齊國，打算了結自己的生命，卻意外被瑤村村民所救，於是下定決心，在此過著躬耕儉樸的日子。

「咚咚咚！」

少女將羊隻趕進欄圈後，敲起門板。

「師傅！羊群餵飽了，我把牠們趕回來了。」

「小繼嗎？……進來吧。」門裡傳出一道沙啞的男聲。

小繼將門板輕輕叩上，轉身用木碗裝了一碗水，遞給斜臥在乾草席上的中年人。

望著中年人艱澀地小口小口吞嚥著水，小繼擔憂地問。

「師傅，您好點沒？」

「不礙事，小病。」師傅擺擺手。「倒是妳呀，今天要給我背誦哪一首？」

「是動物篇的大肥鼠呢，師傅。」

小繼將藏在衣中的扁葉拿出來，「我還把這詩抄在葉子上了，您看。」

「嗯？」師傅接過葉子，一面向小繼說，「開始吧。」

於是小繼兩手在背後交握，搖頭晃腦地背誦起來。

「碩鼠碩鼠，無食我鼠，三歲貫女，莫我肯顧……」

師傅若有所思地看著小繼。當初只是讓這孩子每日來替自己趕羊，見他對自己背誦的詩有興趣，覺得這也是難得，便收她作徒生。每日傍晚牧羊回來後，教她一首詩，再教她寫幾個字。沒想到，這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實在天資聰穎！詩無論長短她都能背誦得一字不漏。字也是一教就會。可惜啊，是個女孩……

並不是女子就不能成事。只是在今日的社會，作為男子總是比女子有利多了。小繼有這樣的才智，如果身為男子，必定能替賢能的主公效力。可惜啊……

「逝將去女，適彼樂郊。樂郊樂郊，誰之永號……師傅，我背完了。」小繼看師傅發怔，便出聲喊了他。

「噢，很好、很好。」師傅頓了頓，問道，「妳可知這最後一句裡的『樂郊』是哪裡嗎？」

「是瑤村哪，師傅。」小繼回答。

「噢？」師傅頗為驚訝，「瑤村怎麼會是樂郊呢？」

「樂郊也，快樂的地方。師傅，我在瑤村很快樂，所以姚村便是樂郊了吧？」小繼答道。

「呵呵……」師傅瞇著眼笑了起來。

這孩子聰明，卻也單純善良。儘管無法向男子一樣輔佐賢主，作為一個女子，平靜地度過一生，遠離爭權奪利的世界，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。

「時候也不早了，妳快回家吧。」

「那，師傅明天教我新詩？」小繼一臉期待地問。

「唔……好吧。我想妳也差不多到了這個年紀了。」師傅想了想，靦腆的說。

「明天開始教情詩吧。」這不是情詩的詩都已經快教完了，總是要面對現實的。

「秦詩？」小繼歪著腦袋，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
「唔……就是……那個……，男子與女子，互相喜歡……嗯……」

師傅看著小繼天真的小臉，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。

「噯！明天再跟妳解釋。」師傅狼狽地催促，「快回家吃飯了！」

總之明天再來解決這個難題吧！

×××××××××

瑤村以東，經過一大片樹林與草原後，來到姬周的一個小屬國，滑。滑國佔地不大，比起「國」，更像一座大城。城裡有來自四面八方的賈人，在此買、賣，互通有無。

東有近海之便，賈魚、鹽、龜貝。西、南、北有大地之便，賈玳瑁、珠璣、牛犬、皮革和木材等，偶爾也有大批的馬商經過。

弦高即是此群商賈之一。他走訪商丘、費城與洛邑三大城市之間，除了販賣、收買奇貨，也買賣各國的情報。賈人賣情報乃是公開的秘密，也因他們的買與賣，一來一往之間才維繫了各國巧妙的平衡。

賈人之中，單純物流買賣的也有、各國潛伏的探子也不少。總之，要在貿易市場裡生活，最重要的便是信用與人脈。對於剛開始行商的弦高，這兩者都在建立之中。

「弦高！高弟！」

城郊市集上，一名男子呼喊。

「啊，好久不見了，田老闆。」弦高轉身，看見遠遠向他跑來的田恭。

田恭是新鄭出身的賈人。半年前，兩人在宋國的商丘合作了一場買賣。田恭是個熱情的長者，不知道為什麼，特別賞識初出茅廬的弦高。

「高弟怎麼還這麼客氣？我們同鄉，喊我一聲恭哥就得了！」田恭笑道。

「恭哥。」

弦高對這個熱情的老好人沒什麼特別的情感。只覺得多一個朋友，便少一個商場上的敵人。

「高弟這次打算往哪裡作生意去？」

「聽說延津附近有新市集，想去瞧瞧。」

「好！好！」田恭笑道，「延津新市有大賈支持，聽說這次為了吸引其他小賈聚集，會出售難得一見的奇貨，高弟定是看中那奇貨的價值吧？」

賈多類。田恭與弦高是行走固定地點的賈人，又以年資、積財分大賈、小賈。另有一類稱行賈，遊走中土四方，是貿易地域最大的一群。

弦高本是隨口提起，經田恭這麼一說，他想到自己畢竟是個生手，何不讓田恭替他引薦？

於是他一改冷淡的態度，向田恭笑道。

「弦高沒想到那麼多，倒是恭哥，對這些大小事頗了解的。」

「沒什麼！幾個老相識，見面總會聊些閒話罷。」田恭見弦高身後約莫十來隻壯牛，便問道。

「高弟這批牛隻是從商邱來的？」

「不，這是在郊外用海貝和皮革換的。」

「皮革呀……最近戰事頗傳，又快入秋了，約莫又要漲價啦！」

「恭哥，」弦高心裡快速打著算盤，「若是這裡的買賣結束，不如和小弟一道去延津看看，也好讓小弟見識見識恭哥的賈物技巧。」

「哈哈哈！好說、好說，我也正有此意呢！」田恭爽朗地應諾。

「那就這麼說定了。」弦高暗自高興。

「嗯？高弟呀，」田恭看了看四周，「怎麼沒瞧見上次在你身旁打轉的年輕小夥子呀？」

「恭哥說的是阿元吧？」弦高笑，「那孩子犯迷糊，路上跟丟了……不要緊，費城這條路我們以前走過，大概過幾天就會找來了。」

「哈哈哈！阿元也真糊塗！要作賈人的話可不能總是這般冒冒失失的呀，是吧，高弟？」

弦高但笑不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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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唔……」頭好暈、口好乾……這裡是哪裡？

少年輕輕睜開眼，陌生的高草屋頂和腐損的木樑映入眼簾，空氣裡有芳草的香味。

「你醒了？」小繼用濕布輕點少年乾裂的嘴唇。

「這裡……嘶！」少年欲開口，卻扯裂唇上的傷口，留下幾滴血來。

「別說話。你昏迷好幾天了，沒喝水，嘴唇都裂了。」小繼說，「這裡是瑤村，大家都是好人，不會害你的，你別擔心。」

「謝謝……」少年感到來自小繼的親切溫暖，臉上不禁燥熱起來。

「你沒事吧？臉好紅啊。」小繼摸摸少年的額頭。

少年感到一陣天旋地轉，似乎又要昏迷過去。

「呃……妳……」

「我叫小繼。」

小繼將少年按回草蓆上，「你的體力還沒恢復，先休息吧。對了，你叫什麼名字？」

「阿元……」

少年的意識又開始模糊。

「睡吧，我會在這裡陪著你。」

小繼柔柔的嗓音，令阿元安心地陷入沉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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師傅看著為自己張羅著飯菜的小繼，不禁惆悵起來。若是自己當初願意成親，現在的女兒也差不多這般大了吧……

「師傅，用早飯吧。」小繼上前扶起師傅。

所謂的早飯，不過一些粟粒，和水煮的薇、葍、甘瓠等野菜。瑤村附近有幾條小河，是從北方河水的小支流經過，下游經常泛濫。偶爾，村民也會抓些小魚、小蝦上桌。至於師傅養在欄裡的羊隻，多半是在乾旱、飢荒的日子，才不得已殺來吃。

「嗯……」師傅一面嚼菜、一面看著眼前越發出落得甜美的少女。

「小繼啊。」

「什麼事，師傅？」

「聽孫大媽說，妳們家裡收留了一位少年？」

「嗯！先前從師傅這裡回去的時候，看見他倒在村口，就把他帶回去了。」

「嗯。」

師傅放下木碗，對小繼說。

「妳還記得師父說今天要教的詩吧？」

「師傅說的是秦詩嗎？」

「呃，沒錯。那我們一句一句開始吧。」

師傅張開雙臂，做出大鵬展翅的模樣。

「首先是兩隻鳥兒互相鳴唱。這種鳥兒叫做雎鳩，乃魚鷹鳥的一種。他們的叫聲像這樣，咳咳，關關！關關！」

「師傅，怎麼會有鳥這樣叫的呢？」小繼看著師父。

「這個……詩是這麼寫的，師傅也沒見過。」師傅尷尬地放下兩手。

「師傅，魚鷹和秦詩有什麼關係？」

「這個……男子追求女子，就像鷹獵捕魚……」

「師傅，那男子追求女子，之後會把女子吃掉嗎？像鷹吃掉魚那樣嗎？師傅－－」

糟糕，看來情詩對小繼來說仍是太早了。

師傅頭痛地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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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，小繼從師傅那兒離開。夕陽冉冉從天邊下落，背著光，小繼看見一個少年的身影。

「阿元！」小繼追上前去。

正朝著孫大媽家裡去的阿元回頭，一看是小繼，連忙停下腳步。

「你去哪兒呢？」小繼氣喘吁吁地問。

「孫媽叫我傍晚過去吃飯。」

「你身體才剛恢復，沒準又要昏倒了。」小繼很義氣地說，「我陪你一起去吧！」

阿元苦笑。

能跟小繼同走一段路當然是很歡喜的，但被看作病弱得隨時要昏倒，未免太傷男子氣概了。

「我想明天一早就告別瑤村。」

「咦！阿元你要走了？」

「嗯，我主人還在費城等我呢。」

「別走呀！」小繼拉住阿元的衣袖，「怎麼不再留一段日子？我們還要一起去村郊拾草藥呢！」

阿元原是草藥商的兒子，跟著父親行走中土到處作生意。後來父親病逝商丘，正愁沒有多餘的盤纏辦喪，巧遇曾一起做過生意的弦高，弦高提議他委身為奴五稔，一來可將父親下葬，二來可以繼續學習行賈之道。自阿元復原以來，小繼便天天纏著他辨識草藥。

「我原是跟著主人作生意的，如果讓他等太久，主人會生氣的。」阿元安撫道。

其實經過這些日子，他又何嘗不想繼續待在著個純樸的小村裡生活。從前他跟著父親、弦高東奔西走，居無定所。他從未想過安定的生活竟如此溫暖。

更何況，這個村子裡還有小繼呢！

聰穎的小繼、賢慧的小繼、單純的小繼，一顰一笑都令人著迷。可他究竟與弦高有信在先，不可背信忘義。

所以，他要回去，回去請求弦高讓他恢復自由之身，然後他便可以回來瑤村，和小繼繼續過著快快樂樂的日子。

「真的要走？」小繼嘟起小嘴。

「真的要走。」阿元放軟聲調說道，「但我答應小繼，一定會再回來。」

「真的？」小繼高興地問。

「真的。我去向主人說明，得到他的許可就回來。」

「那，我們勾小指，這樣就不能抵賴了。」

阿元望著小繼。

夕陽從西方冉冉而下，金色、紅色的光芒灑在小繼閃動的雙眸中，小巧的臉上滿是對他的信任。

「好。」阿元伸出小指，跟小繼的，緊緊纏繞在一起。

第一章：瑤村少女　（完）